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坐在台阶上的母亲
文|郑云霞
母亲病了。
从九月份到现在,母亲持续不断地在医院进进出出。感冒、腿疼……一波接一波的病痛把她折磨的日夜不能安睡,可是她从没有告诉过我们。每次打电话问她还好吗?她总是说:“还是老样子,没有什么,老了不都是这样?你们安心工作吧。”要不就是:“放心吧!我还动得了。电话的那头始终是安慰,电话的这头始终是牵挂。
自从父亲去世以后,母亲选择独居老宅。并非儿女不孝,而是两位弟弟在外地工作,一个在深圳,另一个也在深圳。他们常年出差,居无定所,身边只有我这个才结婚不久的女儿陪伴左右,养老的担子自然而然落在我的肩膀上。
父亲将要去世时,母亲一直在医院陪伴他,而我为了满足父亲的愿望,正在家里张罗着大弟弟的婚事。父亲告诉我:“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见儿子们成家立业。”
这是父亲和母亲最后时光的相聚相依,他跟妈妈说了很多话。平时父亲是寡言少语的,可能他感觉到时日不多,他拉着妈妈的手,跟她一起回忆过去。他记得母亲被她小弟弟送过来结婚时,两条黑油油的大长辫子;他记得母亲在家是大家闺秀,不会做饭操持家务,他手把手教她如何擀面条,怎么发面蒸馒头,包包子怎么捏褶子;他记得母亲生下我时,有那么一丝丝的遗憾,曾经感叹道:要是个男孩多好,将来可以当兵,保家卫国。
冬季午后的阳光没有一点点暖意,父亲拉着母亲的手,给她唱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》。他满怀依恋地看着病房外面的太阳,告诉母亲:“明天快要来了,我要是能再坚持半天就可以看见我大儿子举行婚礼了。”
他告诉母亲,我们的三个孩子的未来:我,长女,这一辈子只有一个字“累”;大弟弟,要把富日子当成穷日子过;说到小弟弟,他很欣慰的笑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。
母亲根本不知道父亲将要跟她永别,还懵懵懂懂的跟他一起合着拍子唱着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》,憧憬着两个人的未来。她以为父亲像以前一样,住几天院就可以回家了。
当我赶到医院,父亲已经与世长辞。母亲拉着父亲的手,凄厉地喊道:“老郑啊——你别走!我还要伺候你啊——我要伺候你一辈子!”前来帮忙的人,把悲痛欲绝的母亲架走了。母亲一步一回头,绝望地喊着父亲的名字:“惠敏啊——你走了,这三个孩子我可怎么办呐——”
寒冬腊月的夜晚格外凄冷,母亲哭红了双眼,我也不吃不喝。父亲走了,母亲当了一辈子家庭主妇,这个家只有我才是她的依靠。
母亲始终放不下父亲,我也放不下。有时候,我跟母亲俩个人正在太阳下做事,母亲放下手里的活儿喊我:“云霞,你快进去看看你爸爸,他是不是在喊我们?看他是不是要喝水了。”我立马放下铁锹,匆忙跑进院子喊道:“爸爸,我来了,你是要喝水?还是要解手?”急匆匆地走到房门口,朱红的房门紧闭着,我迟疑地举起了手,正准备推门,才想起来父亲已经和我们阴阳两隔,此生不再相见。泪水瞬间无声无息的顺颊而下,我再也看不见我的父亲了。
俗话说“不养儿,不知父母恩”。是父母给予我生命,带我来到这个世界上。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,孝之始也。
每个生命从“呱呱”坠地开始,无时无刻不牵动着父母的心。父母不仅赋予我们生命,含辛茹苦把我们抚育成人,省吃俭用供我们读书,孜孜不倦教给我们做人的道理。是父母无私的爱、是父母的言传身教,教我学会了很多做人的道理,处事的方法。他们教我面临困难要坚强,遇见挫折要坚韧,教我记住了感恩,学会了宽容、懂得了自律。正是这样的良好品质,日积月累的学习和思考,手不释卷的阅读和勤奋,才使我从一个不谙人事的无知少女成长为具有胸怀天下,志存高远的人。
记得五岁那年,我得了过敏性紫癜,母亲连夜把我抱进医院,焦急地问医生:我这浑身一块块的淤血是怎么回事?七十年代的乡村医疗条件还很落后,医生叫母亲带我到县人民医院检查,化验。父亲在官庄湖农场担任领导职务,工作忙,抽不开身,他要母亲带我进城看病。虽然父亲是管财务的领导,但是他从来不贪污挪用公家一分钱,对我们要求都很严厉。那时,虽然交通不像现在这样便利,但是公家还是有自行车和一辆吉普车可以借用,农场还有一个汽车队,父亲完全可以派一辆车给母亲,叫她带我进城看病。为了避嫌,父亲让母亲背着我徒步走进县城看病。事后很多年,母亲一直念叨:“你爸爸管了一辈子钱,经过他手的钱用麻袋装,他连五分钱的车票都没有给家里报过账。”
母亲背着我进城,我趴在她背上,感觉到她身上热烘烘的,冬天,身穿单薄的棉夹衣,依然看见她满头大汗。她太累了!自从我发病以来她就没有睡过安稳觉,更没有吃饱过饭。家里的鸡蛋每天给父亲留一个算作营养,剩下的,攒下来卖到食品站,换取一家人一日三餐的油盐。为了给我看病,她把攒了几天的鸡蛋提前拿到食品站卖掉,换取微薄的一点钞票,并且给贴身衣服里面缝了一个口袋,这个口袋紧紧贴着肉,母亲把几张薄薄的钞票放在里面,再用针缝上。
为了带我进城看病,母亲半夜还在纳鞋底,连夜给我赶制一双体面的布鞋,好出门穿上它。母亲把鞋做好,倚着床,眯一会儿,算作睡觉。天不亮,就把我抱起来,给我穿上干净衣服,体面的鞋子,给我梳两个羊角辫,用红头绳扎着,算作头饰。摸黑往城里的方向走去。母亲自从嫁到农场以来,不曾出过远门,这一次,为了女儿,她第一次单独远行。她手里攥着父亲给她写的纸条,上面是进城的路线显著标记,到哪个路口转弯,往哪个方向走,细心的父亲绘制出一幅简单的路线图。
母亲实在是太累了,连日的劳累,担心,饥肠辘辘,她几乎是佝偻着腰把我驼在肩头、背在背上、抱在怀里,换着不同的姿势。走到一个叫双眼井的地方,她找打水的人讨口水喝,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,也浸湿了她的夹袄。她解开扣子,敞着怀,把我抱在怀里,轻声问我,渴不渴?想不想喝水?然后到一户人家门口给我讨一口热水喝。人家告诉她:爬完这坡,就是人民医院了。母亲几乎快瘫软在地。从半夜不曾安睡,到摸黑出门步行几十公里,终于快到目的地了。母亲稍作歇息,背上我继续向前走去......时隔几十年,我依然记得很清楚,有一次跟母亲谈及此事,她轻描淡写地说:“你小时候体弱多病,整天提心吊胆的,哪还记得这些事。”
从医院往回转,母亲给我买了一块饼,我趴在她背上津津有味地啃着饼,坚持要喂母亲吃一口,她说:“我不饿,你吃吧。”我执意要她吃一口,她张大嘴巴装着咬一口的样子“啊呜!好大一口啊,这饼真香啊!”我生气了,从母亲的手臂里滑落下来,非要她咬一口,母亲才微微张开嘴,用牙齿轻轻地咬了一小口。我不依,依然要她再咬一大口。母亲坐下来,躺在河堤上说:“让我歇歇,喘口气再吃吧。”我把饼塞进母亲的手里,说腿太麻了,我要去撵前面的那只鸡,等她休息好了来撵我。我们母女俩就这样你撵我,我追你不知不觉走上了官庄湖的主道,迎面看见父亲推着自行车守候着我们娘俩。
后来,父亲不放心我的病,带我到武汉去检查。虽然父亲手指灵巧,打算盘可以同时左右开弓,但是他不会给我梳辫子,父亲束手无策,带我去理发店剪了一个短发。我大哭不止,跟父亲闹:“我要我的辫子!我要我的辫子!”父亲只好把我的辫子要回来,装在挎包里给我带回了官庄湖。为了哄我开心,他又带我去照相馆照相。我穿着宽大的衣服,左手袖子提溜老长,右手袖子挽起来拉着假的椰子树叶拍下一张难忘的照片。后来才知道,椰子树长得高高的,它的叶子人是够不着的。回到家,母亲看见剪短发的我也哭了:“女,你的辫子呢?”她习惯性的抚摸我的后背,再也摸不着我那长长的头发。
父母含心茹苦日夜操劳,陪伴着我们茁壮成长。随着我们长大成人,父母也日渐衰老,头发花白,头顶稀疏,满脸皱纹。当我结婚生子之后,特别是在抚养自己孩子的过程中,越发感悟到父母的艰辛和不易。父母是我们生命的根源,是我们的至亲至爱,有血脉相承的骨肉情缘。
百善孝为先,孝道是做人的首要品德,品德是一个人的内在涵养,是人性中最有魅力的地方。“孝”是稍纵即逝的眷恋,“孝”是无法重现的幸福。羊有跪乳之恩,鸦有反哺之义,你养我小,我养你老。我们为父母尽一份孝心那是理所当然的。
左宗棠曾经说过,“养口体,不如养心智。为人为事,要度根本,去浮华。”父母那种无怨无悔的无私奉献,不求回报的爱,让我时常“吾日三省吾身”。我每天反思自己在父母面前的所作所为,一言一行,时刻勉励自己,改正言行中的不足之处,提高自己的修养,提升自己的修为。
孝顺分两种:养口体和养心智。养口体是伺候在父母身边,照顾衣食住行;养心智是远走高飞有所成就,让父母以此为荣。我在母亲身边照顾她的衣食住行和日常起居,两个弟弟在外打拼,各奔前程。才开始我带着女儿随她住,后来因孩子上学读书、工作调动,加上又添了二宝,生活的重心由母亲转向孩子。我渐渐离母亲越来越远,
渐渐地由每天在母亲那里吃住到每周回去一次,照顾她。父亲去世二十多年来,我和先生风雨无阻,坚持每个周末回去探望她。因为工作繁忙,实在是抽不开身时,先生便把孩子带回去看她。让外婆看看小宝长高没有?问问学习有进步没有?而我稍有闲暇,也会带上孩子回去看她,陪母亲说说话,让孩子给外婆打扫庭院,教孩子学习炒菜,端给外婆吃。
渐渐地母亲习惯了孤寂的晚年生活,而我们也习惯了每周“探望”母亲。常年的奔波劳累,难免心底有一丝怨言,埋怨母亲倔强,埋怨母亲不换位思考,不肯挨着儿女居住,方便我早晚照顾她饮食起居。尤其是打雷和下大雨的天气,彻夜难眠,总是担心母亲。担心她孤独,害怕打雷,担心她不小心滑倒。有一次下雪,我带孩子回去陪伴她,照顾她,没想到我却滑到在地,眼镜摔破了,脸也划伤了。母亲自责得不得了,心疼坏了。叫我今后不要回去照顾她。
母亲病了。
这次母亲的病不同于前几次的病,或胆结石摘除手术,或因心脏病发作住院。这次是因为小小的疏忽:她的脚烫伤后,没及时就医,随便涂了一点狗油感染了,脚背上大面积溃烂,溃脓后的口子有一指那么深!浮肿的透亮!让人目不忍睹!
我和先生到处打听哪里有治疗烧烫伤的偏方,先生打听到潞市镇有一个专治烧烫伤的民间医生,治疗效果好。托人去找,回话说,那个医生很有名气,早就搬到城里给人看病了。我们又发动身边所有的亲戚朋友,街坊邻居四下打听,功夫不负有心人,终于有消息了。我们俩骑着摩托车穿大街走小巷,挨家挨户问,终于找到了那一位“神医”,他询问情况后,给了一瓶药膏,叫我们给老人涂抹,告诉注意事项,不能吃发物,不能沾水,要把腐肉全部剔除干净,消毒后再敷药。
我放下手头所有的事儿,特意请假一周回家照顾母亲,她像个孩子一样兴奋。我知道,她太渴望我在身边陪伴她,照顾她。
我每天把孩子送到学校后,再买菜,然后才回乡下。因为城乡距离远,每次到母亲那里都快九点了,饥肠辘辘的母亲等不及迟到的我给她弄早点,胡乱吃点果腹。我很愧疚,也很无奈,孩子没有人接送,学校规定八点之前不准到校,更不会因为我情况特殊而网开一面。
回到家我拿出药膏、镊子、碘伏和绷带,让母亲坐在高凳子上,把脚放在我的怀里,让她闭上眼睛不看。我颤抖着手,嘱咐她疼了就喊一声。看见母亲那腐烂的伤口,像张开的大嘴巴外翻着,我心疼极了,竭力忍住泪水。我轻轻地镊去腐肉,母亲微微颤抖着,她竭力不发出声响。处理好一切我的衣服都汗湿了,还跟母亲开玩笑说:“现在叫我郑医生吧。”
忙完一切,我又到菜地里劳作。
母亲侍弄了一块菜地,一年四季种时令蔬菜不断,一来解闷,二来可以吃上放心菜。初冬的菜地依然生机盎然,白菜卷了心,羞答答地紧裹着肥硕的身躯;萝卜,紫英英、脆生生的,犹抱琵琶半遮面,一半紫红或者翠绿露出土壤,一半粗壮的茎深藏在泥土里;还有绿油油的大葱,像穿了绸缎的小姑娘,还有胡萝卜……
母亲在春天里捉了几只小鸡仔儿,每天像照顾婴儿一样精心呵护着这些毛茸茸的小生命,小鸡们像眷念着妈妈一样紧紧地跟随着母亲。母亲因为1989年春半月板破损动过大手术,手术失败后,自此便落下残疾,行动颇为不便。可想而知这此“叽叽叽叽”的毛茸半的小可爱们在母亲脚下前呼后拥时,她是何等的恐慌——腿脚不听使唤的母亲定然是格外小心翼翼,怕踩着小鸡又怕被小鸡绊倒。
除除草,松松土,再从菜地里扯上几株散叶青菜,剁碎拌上麦粒。“开饭啰!”我端来食盆喂这些可爱的生灵们。“咯咯咯,咯咯咯”,小鸡雏长成了大母鸡。它们慢条斯理地踱着方步,严格地说应当叫做“鸡步”才对。一步三摇晃来到食盆边,先优雅地拍拍翅膀,大公鸡帝王一般威严地高昂起头,“喔﹣喔﹣喔”演讲罢,鸡们才低下头觅食。它们不时地直起头,警觉地看看我。母亲在一旁安慰着这些鸡。
几畦蔬菜,数只小鸡给母亲寂寞的晚年生活带来了很多乐趣。每次回去,她都会絮絮叨叨地给我讲述每只鸡的特点:大公鸡霸道、芦花鸡胆小、小白鸡爱炫耀、大黑鸡生性懒、麻婆鸡好丢蛋等等等等。
我的心底泛起一丝苦涩。
父亲健在时,家里是何等热闹。那时我们都年少,在家读书,下晚自习后,灶膛里总是捂着火,锅里留着饭菜。父亲常说:“过了门吃一盆。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晚上应该再加一点。”热腾腾的粗茶淡饭格外香甜可口。随着我们的成长,就像房檐下的
雏燕,一个个远离父母,每年南归后再次回来的依旧是那两只老燕。
父亲去世了,母亲也年逾八旬,儿女们各自成家,曾经的繁华只剩下落寞。固执的母亲一次次拒绝孩子们的请求,坚持留在老宅,守着家。这是她的家,她的根在北方,可是她的老伴儿依然在这里。“你爸爸迟早要把我带走咧,只要我一眯上眼,他就在我眼前晃动。那年,你弟弟接我到北京住了半年,后来又接我去太原住了一年,走到哪里,你爸爸他都跟着去了。”父亲去世这24年来,八千多个日日夜夜母亲从来不曾忘记他。
“快五点啦,你快点收拾收拾走。要不,接娃娃又晚了!”母亲催促我早早动身。我虽然不舍得离开,但是学校都是分时间段放学,五分钟之内必须接完孩子。
母亲坚持拄着拐杖,扶着院子门看着我走,她的腿脚实在疼得受不了,干脆坐在台阶上目送我。
我那白发苍苍的母亲哟!坐在台阶上,半倚着墙,目送我。
我的眼里噙满了泪花,竭力忍着。风吹过她那稀疏的头顶,几缕白发凌乱地塌在红红的头皮上。
“妈,我走了。”我实在说不出第二句话。
“走吧!走吧!明天晚点儿回来。”母亲叮咛道。
曾经高大健壮的母亲,经过岁月的洗礼,变得苍老、柔弱却还是那么刚毅。
坐在台阶上的母亲在风中期盼明天早早到来。
作者简介:郑云霞,女,湖北钟祥人,自然资源部作家协会会员,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,荆门市作家协会会员,钟祥市作家协会会员。2018年5月于山东泰安参加鲁迅文学院自然资源作家培训班学习。热爱写作,政务公文、调研报告、新闻通讯等常见于省内党报党刊和《中国土地》、《自然资源》以及自然资源系统网站,小说、散文、随笔等多次在《当代老年》、《作家林》、《莫愁湖》、《今日钟祥》等报刊杂志刊登,并多次获奖。现供职于钟祥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。
投稿邮箱:huanghaisanwen@163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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